《85mm》第十九張相片：是就是

賓士車安靜地行駛在路上。

Oria穿著一件深藍的外套，外套帽沿下壓著一頂黑色鴨舌帽，那是Vera說過不需要歸還送給自己的帽子，帽緣有些舊，布料邊角微微起毛，卻依然很有型。

帽子戴在她頭上時，莫名地剛好，輪廓、角度，甚至那份低調的沉著 ，都符合她現在的樣子。

Vera曾說過，演員有時出不了戲，那句話像是在間接否定她的情感，彷彿攝影師永遠只是鏡頭後的凝視者，從不該妄想被演員回望。

但她還是忍不住想。Vera真的不喜歡自己嗎？

她曾說不喜歡肢體接觸，但又輕輕牽住她的手；強調需要個人空間，卻讓她回家；有時話講到一半，忽然靠得很近，眼神不避嫌，語氣也帶著一點挑逗。

是自己太容易心動嗎。

也許吧。

實習結束了，一切也該告一段落。

她低頭，把帽子拉低一點，像是擋住額前那種快要露出來的失落。

慢慢忘記吧。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這句話，就像一顆小石頭悄悄墜進心底，沒有聲音，卻泛起層層無法止息的波紋。

Koyna媽媽注意到了，但沒說什麼。

她們一路坐車前往墓園，沿途沉默。

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色像退色的底片，什麼都熟悉，又什麼都無法看清。

到了墓園，她們下車，雙雙提著白花與果子。

站在父親墓前的那一刻，她沒流淚，也沒說話，她只是將花輕輕擺好，整理果子的位置，然後退後一步，靜靜地站著。

她知道媽媽查不到真相。

不是不想查，是查不到。

所以媽媽才會說，也許他離開，反而比較好。

沒有再痛苦、沒有再爭執，乾乾淨淨，像是被剪掉的情節。

但真的比較好嗎。

沒有痛，沒有傷的，只是死者。

而所有的傷，都是還活著的人在承受。

又是這樣的一年要過了，節日、轉角、天氣都照常來去。

離開前，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塊冷冷的石碑。

石面沉靜無聲，像一面從不會反光的鏡子，只映出來者的疲憊。

她站在原地，手插在灰色外套口袋裡，頭微微低著，鬢角的碎髮被風輕輕吹起。

帽沿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點陰影下的輪廓。她的肩線薄而筆直，站姿沒有過多表情，卻像是長時間被習慣撐起的姿勢。

就像一個再也不需要哭出聲的少年，她的悲傷安靜、收斂，藏在骨縫裡，不顯露，也不試圖逃。

Oria站了片刻，然後在心裡輕聲開口。

「爸爸，我想你。」

返程的路上，大馬路出現了事故，於是車子繞了點路。

Oria坐在副駕座，一直沒有說話。

她從長夾中拿出一張照片，是Vera給她的那張。

那是原先放在相框中的照片，她不知道為何想要帶在身上。

那是一張年輕又剛好的模樣。

Oria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像是要從照片的背景抓出什麼線索。

她本來只是隨意望向窗外，但當異常熟悉的街景出現時，她整個人怔住了。

那一瞬間，她幾乎不敢眨眼。

窗外，是一條她剛剛沒特別留意的小巷。

那個小巷和照片裡Vera身後的地方，幾乎一模一樣。

她猛然低頭，又看照片，再看窗外。

那不是「像」，是就是那裡。

她的心跳在那一刻幾乎停住。

「媽……妳可以……繞一下剛剛那個轉角嗎？」

Koyna轉頭看她一眼，沒有問原因，只是點頭調轉方向。

車子慢慢靠近那個小巷。

Oria將照片小心地放在膝蓋上。她整個人像被光影鎖住了一樣，眼神貼著窗玻璃，手卻悄悄握緊那張照片。

照片不會說話，但它帶她來到了這裡。

那是Vera留給她的路，靜靜的、不發聲的，可她聽見了。

她記得那天Vera把這張照片交給她時，語氣輕得像風，卻又像是刻意留下的一句預言。

「有一天，這張照片會帶妳回到過去的某個瞬間。那時候，妳會明白它的意義。」

她原以為，那句話只是浪漫的玩笑。

但現在，她真的來到了那個瞬間，時間沒有倒流，卻讓她重新對焦，對向Vera曾為她預留的那道光。

她將照片貼近車窗，重疊上那一格格真實的街景。

光線是黃的、柔的，像 Vera 曾佇立於在那裡的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