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mm》第二十二張相片:You will remember
一位身穿黑色服裝的女人,靜靜站在無人的墓園裡。
她穿著剪裁俐落的黑襯衫與長褲,沒有配飾,沒有妝容,連髮絲都是隨意地挽起,彷彿一切的修飾在今天都顯得多餘。
她不喧嘩,也不張揚,像一筆被按壓得極深的陰影,在日光底下幾乎與地面融為一體。
她站在那座小小的墓碑前。
碑上嵌著一張黑白遺照,略有褪色,像是時間刻意將五官柔化過。
Vera靜靜望著那張照片許久。
照片裡的男人,看起來不像壞人。
臉部輪廓清晰、神情溫和,嘴角微微上揚,眉眼間有著某種近乎仁厚的平靜。
完全不是她記憶中那個夜晚的形象。
那晚的印象早已斷裂,斷在酒精後的恍惚、疼痛的失序,與記憶無聲的抽離之間。
她甚至連男人的臉都記不得,只剩一種反覆纏繞的噁心與不安。
那種感覺,曾經每個月都會襲來一次,如今,已經壓縮成一年一次。
而最近那一次,Oria就在身邊。
她幾小時內就安定了下來,幾乎不可思議地快。
恐男症那幾年的折磨,她早已學會與它和平共處,卻沒想到,Oria像藥一樣,讓她好得幾乎不真實。
她將果子擺在墓碑前 。
那不是悼念,也不是寬恕。
她只是,來過了。
離開時,她沒有回頭,只是靜靜走出墓區,步伐一如進來時的穩。
車子駛出墓園後,Vera開了音樂。
低音緩緩流動在車廂中,像是提醒她自己還活著。
她看了一眼後照鏡裡自己的臉,疲倦,但平靜。
她想到那天,Oria坐在她眼前,眼神乾淨得像一顆午後陽光下的彈珠,透明、澄澈,沒有雜質,連光線穿過都不帶陰影。
「問攝影師喜歡誰,是世界上最簡單的問題。」
Vera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幾乎要崩潰。
她那麼複雜,那麼破碎,怎麼配得上那樣單純又堅定的感情。
她差一點就回應了。
但她沒有。
她將車停在路邊,熄火。
空氣裡有的熱氣,陽光從樹影間撒落在地面,像是幾年前那場拍攝從未真正結束過,只是暫時被封存在時間的暗袋裡。
Vera輕輕下車,走進那處熟悉的街角,站在當年 Oria 拍下她的那個位置。
她靜靜站著,把手機從口袋裡掏出來,試著用前鏡頭自拍。
但拍出來的照片,和記憶中那一張,差得太遠太遠。
「好醜…...」
不是角度的問題。
也不是光的問題。
是她真的不太會拍照。
她低聲嘆了口氣,把手機放下,頭微微仰起,讓視線穿過遮蔽的枝葉,看向天空。
天空很藍,雲很淡,只有一朵孤獨的、形狀奇特的雲,浮在正上方。
她眨了眨眼,忽然覺得那朵雲像隻狼。
一隻帶點倔強,又可愛到讓人想摸頭的狼。
好啦,也可以是一隻狗。
一瞬間,她笑了。
「NOria……」
她想她了。
已經過了好幾年,Vera仍無法相信,當年那場應酬事件,竟然沒有留下任何記錄。
她查過新聞、查過基金會過往的聲明,甚至拜託幾位記者朋友幫忙查詢,但始終查無後續。
以那場活動的規模、基金會在國內的聲量,怎麼可能全無紀錄?
更何況,Koyna那一方的人脈資源也絕不單薄。
除非背後牽涉的,不只是一場單純的傷害事件。
除非,她所面對的,不是某個人,而是一整個體系。
也許 Oria 的父親,只是被推上台面的其中一個。
也許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也許他只是個傀儡。
墓碑上那張黑白遺照,久久無法與記憶中的那個夜晚對上。
這張臉,看起來太過普通了,甚至談不上可怕,只是個眉眼仁厚的中年男人,微微笑著,像是誰家的爸爸。
她記不起來。
她從未真正記起來過。
光是去凝視,一個可能是加害者的男性面孔,她就花了好幾年的治療,才終於能讓自己在男性面前講完整的話、不再緊張到發抖。
她問過自己無數次。
是否應該放下一切?
是否應該承認,她終究無法得到那晚的真相,而生活還得繼續。
她不確定。
但她知道有一件事是真實的。
她低頭,打開手機。
螢幕亮起,跳出的是那一天她偷偷拍下的照片。
Oria的睡臉,靠在她懷裡,還有一點酒意未退。
嘴巴微微張開,臉頰因為熱氣泛著淡紅,金髮鬆鬆垂著,卻帥得不可思議。
Vera的指尖輕輕碰了碰螢幕,像是忍不住,也像是再一次確認這畫面是真實的。
這麼可愛的人。
這麼酷、又溫柔的人。
可她也知道。
這張照片拍下的瞬間,Oria現在可能已經不記得了。
如果要告白,總該是兩個人都記得那一瞬間吧。
不然她這麼在意的記憶,不就只是自己一個人在回放的光軌。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Oria那時還很小。
但她記得她說過,要自己找她求婚。
那句話Vera記很久。
比她願意承認的還要久。
所以,如果現在就這樣放過Oria,會不會太好了。
但她也明白,光是這樣想的自己,就已經先輸了。
是啊,她怎麼還期待公平?
當對一個人動心,輸,從來就不是輸了什麼。
而是,她從來都不想贏。
她只是想,哪怕一次,能被那雙彈珠般的眼睛認出來。
她也在喜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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