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中、君を待つ。》

 


清晨五點,天光還沒完全破,城市像蓋著一層薄被的孩子,還沒從夜裡醒來。


是報紙的聲音最先落地。 

「啪。」


那是送報生的手勢,俐落,乾淨。

隔壁鄰居總是讚嘆。


「這個新的送報生,報紙丟得可準了,長得又好看,金頭髮的耶,像洋畫裡走出來的人!」


鄰居們對這個金髮報童的來歷議論紛紛。有人說她是從港邊來的孤兒院搬來的,有人說她是混血,是戰前留下來的海員之子。


但沒人說得準。


Ling沒說話。

她手裡的咖啡還有一點溫度,窗邊的蒸氣剛好打在她的眼角,模糊了剛剛那個身影。


她總是比報紙早五秒鐘出現在窗邊。


好像只是巧合。又好像,不只是巧合。


她沒跟鄰居說,那個送報生第一次來的時候,把報紙卡在門把上,還在報紙上貼了張用不太熟練筆跡寫的小紙條。

「不好意思,太早了,怕吵到妳。」


字跡很直,像是從日文轉學過中文,一筆一劃寫得像抄課本,但有禮,也有心。


她沒回應。但從隔天起,她就每天都站在窗邊。


那金髮總會在街角轉進來時先被陽光照亮,像是一種無聲的預告:今日的清晨,又開始了。


.


那天的清晨,雨下得比預報還早。不是毛毛細雨,是撕開天幕似的大雨,像是城市終於忍不住,把積壓一整晚的情緒全都洩了下來。


Ling站在門後,聽見腳踏車的煞車聲。


然後門口響起了三聲敲門,輕、快、不確定。


她拉開門,看見Orm全身濕透,報袋上的水珠一顆一顆滴在她門前的地磚上,還想拿出報紙給她。


「你瘋啦,這種天氣還送?」


Orm像做錯事一樣站著,像是第一次被叫住名子的學生,從頭到腳只剩乖巧與狼狽。


「進來擦一擦。」

Ling沒等她回答,只是往後讓了讓身體。


她一邊說,一邊從玄關的抽屜拿出毛巾,動作俐落又熟練。


Orm進門時還有點猶豫,像隻不知是否該踏進安全區的犬,最後才慢慢脫下鞋,像是小心翼翼不敢把地板弄髒。


「坐著別動。」

Ling把毛巾搭上她的頭。


送報生坐了下來。

毛巾壓在她濕冷的頭髮上,手掌的溫度隨著擦拭輕輕落下。Ling的手指穿過她髮間,有一瞬,Orm差點以為自己會因此短路。


她不敢抬頭。


年上的女人在她面前半跪著,近得她可以聞到咖啡與洗衣精的味道。她的長髮被盤了起來,脖頸修長,鎖骨輕柔地陷進毛衣裡,毛衣鬆垮地滑落些微,露出剛好不過的弧線。


送報生的視線飄了一下,立刻移開,像被燙到。

她下意識地低頭,卻又不小心,落入了一個比直視更危險的角度。


她看到的是那女人的胸口,是呼吸微微起伏的毛衣之下,若隱若現的柔軟輪廓。


Orm屏住呼吸,下一秒立刻死死盯住自己的腳趾。


腳趾濕透了,像剛從河裡撈起來似的,但她現在怎麼都無法分心。


她的耳尖發燙。


「欸...」

她想開口說話,卻只發出一聲像貓咪打噴嚏般的短促氣音。


Ling停下手,看了她一眼,輕輕笑了。


「怎麼?是我擦得太粗魯?」


「不、不是……」

Orm低聲說,聲音輕得像是要被雨聲吞掉。


她真的好怕抬起頭來會看見更不得了的東西。

可她又不想錯過眼前這個場景,像是一場清晨獨家的夢。


Orm沒有繼續回答,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她低著頭,但那張白皙的臉已經紅透了。

紅得乾脆、紅得不加掩飾,像是三月枝頭最早開的梅花,落在Ling的眼裡,怎麼看都覺得漂亮。


Ling彎起嘴角,那不是嘲笑,而是一種輕柔的疼惜。


「在害羞嗎?很少人幫你擦頭髮嗎?」


「從來沒有過。」

她答得太快,快得像是藏不住什麼的孩子。


Ling收起了毛巾,目光落在她額前幾縷還未乾的髮絲上,指尖像是下意識地撫上她的臉側。


「你的家人呢?」


這句問話帶著極輕的重量,像是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壓碎對方什麼。


「雙親……戰亂時走散了,目前Orm一個人。」


她說得很輕,像是習慣了這個答案,但語氣卻藏著某種久遠的靜默。不是悲傷,是太久沒有被問起。


Ling的指腹在她的臉頰上滑過,停在那塊還有餘熱的紅暈上。


「那以後,都來姐姐這裡。」


那是一句沒有討論空間的話語,語氣輕,語意卻重。

像是一把傘,輕輕撐起,讓人終於找到地方避雨。


Orm怔了一下,嘴唇張了張,卻沒發出聲音。


她只是點頭,眼神像是被水霧打濕。不是哭,是被誰輕輕碰了一下心尖的那種溫熱,來得太突然。


Ling領著她走進廚房。


她的家小巧乾淨,碗盤曬得閃閃發亮,熱水一開,鍋邊的霧氣瞬間升起,窗上凝了一層霧。


Ling捲起袖子,輕聲道。

「手伸過來。」


Orm乖乖地伸出雙手。


那是一雙習慣早起、習慣摺紙、習慣握把手柄的手。

指節有些粗糙,指尖微乾,帶著淡淡的油墨味和報紙的纖維感。


Ling拿著香皂搓揉,泡沫慢慢沾上Orm的指縫,她一邊洗一邊說。

「每天摸那麼多報紙,得洗乾淨,不然味道都進皮膚裡了。」


Orm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


水流嘩啦嘩啦的,落在鋼槽裡,又像是落在她的心裡。她的心也跟著女人的指尖搖晃、洩下、冒泡。


她想,她的世界裡,從來沒人這樣對待她。

她垂下眼,看著Ling替她搓洗的手指。


這雙手,在幾個禮拜前,只是早晨丟報紙的工具;現在,卻落在了一個女人的掌心裡,被一點一點洗淨,像是在學習什麼叫做被喜歡。


那天又下雨了。


不是早晨,而是午後忽然來的一場雨,打亂了所有人的節奏,也打濕了Orm的肩頭。


「今天別急著走,等雨小一點再回去。」

Ling替她拿了條乾毛巾,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日常小事。


Orm點了點頭,坐在門邊的木樑下,肩上還有些濕氣,她本想只是等一會兒,沒想到才靠著牆,眼皮就慢慢闔上了。


她太累了,每天凌晨三點半就起,風雨無阻地騎車送報。這樣的片刻安靜,像是誰替她把所有責任都暫時卸下,讓她得以在某人的門口安睡。


Ling從廚房倒了杯熱茶出來時,就看到那畫面。


Orm安靜地靠著門邊睡著了,額前幾縷髮絲微微黏著額頭,呼吸規律,雙手還緊緊抱著那個送報用的郵差包。


她蹲下身,輕輕地把那孩子的頭扶進自己腿上。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靠近地看她。


明明是個每天清晨在人群未醒時出現的送報生,可這張臉卻精緻得不像話。睫毛長,鼻樑挺,還在成長的輪廓中,有一種說不出口的青澀與好看,像是什麼還沒開口的故事。


她伸手把她額前的碎髮撥開,才想說替她蓋件毯子,卻發現,Orm懷裡抱著的郵差包滑了一角,露出一個花束的尾端。


是一束還未拆封的玫瑰。


Ling愣了一下,輕輕抽出來,一起滑出來的,還有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筆跡不算熟練,卻每一筆都寫得很用力。


她看了看膝上的女孩,又看了看信。

沒有想太多,便拆開了。


信的開頭並不華麗,只是簡單幾行字。



<給Ling小姐:


每天送報都只有三秒鐘,但我總會提早五秒到。


因為希望第一眼看到的是妳。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


但我想讓妳知道。


我喜歡妳。


——Orm



她讀完信時,膝上的人動了一下。


Orm醒了。


第一眼,她看見的是自己躺在Ling的腿上;第二眼,是那束玫瑰已經被擱在一旁,而那封信,她寫給Ling的告白信,正被Ling握在手裡。


她僵住了,臉瞬間漲紅,像被夏日夕陽整個罩住。


「那、那個…」

她結結巴巴地坐起來,拿著郵差包,連話都沒說完整,就衝出了門。


「Orm!」

Ling站起身,喊了一聲。


但Orm沒回頭,只是越跑越遠,背影像隻逃跑的小鹿。


雨還在下,磚道濕得發亮,Orm腳步有些滑,可她還是沒停下。


Ling看著她跑遠,低頭看了看手裡那封信,再轉身看那束被落下的玫瑰。


她輕輕笑了。


那是一種像是被誰偷親了一下心尖的感覺。


她轉身進屋,把那束玫瑰插進窗台的花瓶裡。


窗外的雨變小了,屋裡是花朵安靜綻放的溫度。


.


隔天清晨,雨停了。


天空泛著魚肚白,街道還殘留著一夜的潮濕氣息。

Ling提早站在門口,左手拿著咖啡,右手握著昨天那封信的紙角。


她想著,今天那個人一定會再來的。


但報紙預定來的時間已過,她卻始終沒聽見那熟悉的腳踏車聲。


直到她打開門,才發現Orm正站在門前,像昨天離開時那樣,抱著報袋,站得筆直。


只不過這次,送報生縮著脖子,把整張臉藏進領口裡,只餘雙耳紅得發亮,像是誰悄悄點了胭脂。



「今天的報紙呢?」

Ling挑眉,語氣像是在問她昨天是不是把玫瑰也當了報紙送出去了。


「這…這裡……」

Orm小聲說,從懷裡掏出報紙,雙手呈上,像是交作業。


臉還是紅的。那種紅從臉頰一路蔓延到脖子,像被晨光曬過一樣,羞澀又真誠。


她遞完報紙就想跑。


「等等,幫Ling寄封信,經過郵局時順便。」


Ling遞出一個淡黃色信封,上面工整地寫著收件人:Orm。


但收件人只是慌亂地接過,沒多想就又轉身跑了。


鞋子踏過雨後的石磚,濺起幾滴水花。她一口氣跑過街角,才突然意識到,信封上的收件人,是自己。


她愣在街角,手指微微顫抖,像是在拆開一份命運遞交的回信。


她打開信封,只有短短一句話:



<給Orm:


已簽收,你的心。


——Ling


她看完那句話時,整個人都傻住了。


下一秒,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像是心裡開了一朵誰都攔不住的花。


她什麼都沒帶,只帶著那封信,沿著原路往回跑,像一場小小的衝刺,只為回到那個讓她心跳加速的門口。


她一路跑回Ling的家,心跳快得不像話。


鐵門沒有關,就像某人早就知道她會回來。


Orm小心翼翼,踏進那間她再熟悉不過的小院。


院子裡還殘留著雨後的濕氣,花盆邊的水珠在晨光下閃閃發亮,而Ling就站在那裡,拿著一個花瓶,瓶中有一束玫瑰,是她昨天郵差包裡的。


Ling 聽見腳步聲,轉過頭,眉眼間帶著一種早已預料到的溫柔。


Orm走得很慢,彷彿怕驚擾了什麼。

她的郵差包還背著,帽子微微歪著,眼鏡上還沾著水珠,整個人看起來又狼狽又可愛。


她站在Ling面前,像個剛犯錯又渴望被原諒的孩子。


Ling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慢慢地摘下她的帽子。

接著,她又扶住Orm的眼鏡,將它取下。


「看得清楚嗎?」


Ling輕聲問道。

Orm的心跳開始加速,像是剛剛狂奔的速度。


Ling微微踮起腳尖,手輕輕搭上她的肩。


她吻了上去。

輕輕的吻上去。


Orm閉上眼,嘴唇微微發顫。


這個清晨,她送出的那封信,已被簽收。


「......Ling小姐。」


Orm 睜開眼,眼神裡閃著晨光。

「Orm看得非常清楚。」


.


自從那天早晨後,鄰居們也都發現了。


那個每天騎腳踏車的送報生,現在不只是送報,還會留下來喝一杯咖啡,甚至會在送完報紙後,幫Ling晾衣服。


一戶阿姨笑著說。

「她不簡單啊,報紙送得穩,心也送得準。」


另一戶阿嬤則一邊曬衣服一邊說。

「送報送到Ling的心上,Sugoi!。」


送報生還是會臉紅,但每次出現時,眼神不再躲躲藏藏。


她知道,那個原本每天只有三秒鐘的清晨,現在,會變成一輩子都想守住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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